教育的姿态是什么

最近网上流行着一个观点，认为“把课上好就是教师最崇高的师德”。在认同这个观点的同时，我的脑子里却时时闪现出曾经写过的几个小故事。

01

“老师，我有可能要回去一趟，您能不能抽时间‘接见’一下我？”研究生毕业后在外地工作的李阳发过来一行字。

“好呀，我请你吃羊肉串，犒劳犒劳你这个馋猫。”读中学时的他，曾经为了攒钱吃一顿羊肉串而一个月不吃菜。

“羊肉串我倒是不想吃了，我想吃您烤的馒头，焦黄焦黄的，就像那年您给我们烤的一样黄。”他的话，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。

那年，我接手了一个复读班，班里都是中考失败后选择复读的学生，经历过失败的他们比应届学生少了朝气和生机。他们本该选择背水一战来拔高人生，却总是唤不起奋起直追的激情，教室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压抑。我用尽了多年积累的经验，也阅读了很多关于学习动力方面的文章，几经努力却毫无改关。

一个冬天的下午，刚放学就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花。我在餐厅吃过饭后就躲进办公室，坐在取暖用的煤球炉子边等候上晚自习。这时，接到了一个家长的电话，让我转告他的孩子一些事情。我放下书走进教室的时候，看见李阳正坐在教室的一角啃硬馒头。

“又没按时去吃饭？凉不凉？”我有点生气地朝他喊。

“凉，都上冻了。人太多，我们去的时候饭就不热了，再端到教室里就凉透了。”

我走过去捏他的馒头，硬梆梆的有些像石块，再看看饭盒里的菜，已经有冰凌状的东西在闪亮。

“来，跟我来。”我端起饭盒转身回到了办公室。

我把夹煤球用的铁剪横放在炉子上，饭盒做临时的锅，几个凉馒头围在饭盒周围。不一会儿，菜开始冒热气，馒头开始慢慢变黄。当我掰开一个烤好的馒头递给李阳品尝时，他拿起馒头跑回了教室。不一会儿，李阳带着一伙学生趴在办公室门口。“老师，我们都有凉馒头，您给烤烤行吗？”“好呀！快进来。”我招呼他们进了办公室，把他们的馒头一字排开。

第一次和学生这么围坐在一起，看着他们被炉火映红的脸上灿烂的笑容，听着他们尽情地谈论学校的生活和自己的理想；第一次忘记了自己是老师，他们也好像忘了自己是学生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争论，相互抢夺刚刚烤好的馒头；第一次真正走进了学生的心中，知道了他们内心里的迷茫和挣扎，知道了他们背后给老师起的绰号……以后每到我上晚自习的时候，我就按照小组依次给他们烤馒头，然后幸福地看着他们掰开冒着热气的馒头。

那年，我们班51个同学中有38人考取了市重点高中，其他的同学也都考进了区重点中学。在毕业典礼上，学生们说：“老师，您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拼命学习吗？因为我们吃了您烤的馒头，吃了您的嘴短。没办法，只有好好学习了。”

这句玩笑话让我记住了一辈子，也让我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：教育的力量在细节。当一个人的内心被细节捂暖，当一个人的情感被细节唤醒，教育就有可能自然而然地发生，并成为一种朴素而又直抵人心的力量。

02

回家路上，一个小伙子从路边蹦到我的面前：“嘿！老师！”我定睛一看，是单强。

“老师，快过来听我唱歌，我在参加比赛。”他一边说，一边把我拽到路边。这时，我才注意到路旁商场门前搭了个简易的舞台，一场选秀节目的海选正在进行。因为天冷，舞台又搭在室外，观众席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观众，现场有些冷清。

“他是5号，我是7号，很快就轮到我了。”单强指了指台上正在唱歌的男孩，开始给我介绍舞台边上已经唱完和还未演唱的参赛歌手。最后，他指了指自己笑着说：“我现在可厉害啦，得过很多奖，上次在南门外音乐大赛中还拿了个第一名。”说完，便快步向舞台走去，主持人正报出他的参赛编号。

舞台上，他唱的很投入，虽然我并不懂他所唱的那首歌，但听得出来，他是用心在唱。观众席上一次次响起掌声。轮到评委点评，从话语里听得出来，这些评委对他很熟悉，其中一个评委最后总结：“单强，你在一点点地进步，这一点让我们很欣慰，加油！”

这句话很熟悉——2008年我接手他们这个班级的时候，曾经说过。那时，这个班级已经换过多个班主任，在学校领导看来是个棘手的班级：成绩不好倒是其次，关键是班级管理太乱，任课教师根本就无法上课；学生没有上进心，除了学习不行，其他调皮捣蛋的事样样少不了。

领导以为我能够拯救这个班级，其他老师也以为我能，这消息就传到了班里消息灵通人士的耳朵里。第一节课，有学生问我，你是来拯救我们的？我说不是，我不是救世主，我拯救不了任何人。那你是来整顿我们的？我说不是，你们都有自己的个性，我没有必要把你们都整理成一个模样。那你是来干什么的？我说，我是来帮助你们保持自己样子的——喜欢学习的，成绩更好一点；不喜欢学习的，特长更明显一点。我只希望你们沿着自己的方向，有一点点的进步。

他们哄笑，说这个老师好，没想着把我们都培养成学习尖子。那个时候的单强就从座位上站起来问，那你看看我得往哪个方向发展？你有什么特长？我反问。我的特长就是能说，所以老师经常请我面壁思过。能说是好事，只要说得有用，你可以靠这张嘴吃饭，比如说相声的、当媒婆的。我说。他们笑得更乱了。

老师，您听着我唱得好不好，绝对是第一，您信吗？正发愣的时候，单强已经回到了观众席，跑到我身边“显摆”。我说，很好。我说好更多的是指你在台上的那份自信和阳光。他嘿嘿地笑，然后开始讲他的“奋斗史”：初中毕业，先是在别人的婚庆公司打杂，慢慢地开始试着主持婚礼，因为能说，在业界有了一点小名气，再加上自己喜欢唱歌，让自己的婚礼主持更增色不少，然后开始自己干，在最繁华的街面开了一家婚庆店，赚钱不是很多，但是足够花。没事的时候喜欢参加各种演唱比赛，不只为名次，就图个乐呵。

最后，他说：“老师，我现在真的是在靠‘说’吃饭，很感谢您当年不但没有轻视我，还给我创造了那么多‘说’的机会。”这机会，指的是每次班级活动的主持人，鼓励他成立的说唱社团，抑或是那些漫不经心的点赞与支持。

虽然只是初中毕业，单强却在20多一点的年纪里就有了自己的店面，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，有了生活的保障，追逐着自己的梦想。生活得很舒心，很惬意。于他，于教育而言，这不也是一种成功吗？

而在其中，教育所能做的，无非是帮助他们在自己的方向上走得更清晰，更自信。

03

“老师，我要结婚了，请您喝喜酒。”福递过大红的请帖，仍是那样憨憨地笑。

福是我教过两年的学生。他的父亲去世早，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和两个妹妹生活，日子变得仓促而忙碌。偏偏，福又天生有些愚钝，不知道打理自己的生活。于是，在校园里的福就显得有些刺眼：蓬乱的头发，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几根草棒；黑黑的脸上，时不时地粘着几颗米粒；皱巴巴的衣服，总有一颗扣子扣在下面一个的扣眼上……还有那笑，憨憨的笑——总是让人有一种不忍的心疼。

每当福走在校园的路上，总会有好事的学生跟在后面喊：“傻福！憨福！找不到媳妇！”福的笑就会戛然而止，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独自难受。在他有限的智慧里，似乎对“找不到媳妇”有着特别的恐惧。因为他的母亲常常悲观地对着他叹气：“唉！这孩子，以后可怎么找个媳妇呀！”福是从上个年级被“撵”下来的，单科个位数、总分两位数的成绩让班主任们“望而生畏”。最终，学校领导使用最原始的“抓阄”法，把他“派送”到我们班。

为福安排座位是一个很为难的事，没有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，他身上的酸臭味让班里的学生避之不及。即使是我的“强压”，终也没有留住最后一个同位。福就那样憨憨地笑着，孤独而无奈。

“福，咱去洗个澡怎么样？”学校的东边就是一条小河，那是农村人整个夏天的天然浴场。

“洗澡干么，俺不洗。”福还是憨憨地笑，在他的生活里好像没有洗澡这件事情。

“洗澡后就会变得很香，就会有同学和你坐在一起。”

“真的？那也能找到媳妇了？”福的眼里闪过从未有的亮光。

“是，天天洗澡就能找到媳妇。”我强忍着笑的欲望，装作很是认真地说。

“那行。”河滩浅水边，我教福使用肥皂和沐浴液，教他慢慢学着洗澡、搓衣服。一个午休的时间，洗了好几遍澡，挂在树枝上的薄衫也凉干了。

“闻闻香不香？”我扯着他的衣角放在他的鼻子下。

“香！”还是憨憨地笑，不过是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。

整整一个夏天，不管是“找媳妇”式的诱惑，还是班主任的各种“权压”，我硬是逼着他用完了我的好几块香皂，还有好几瓶沐浴液。洗澡，成了他最重要的作业，也最终成了他的习惯。从有人喜欢做他的同位，到有人愿意做他的伙伴。这一步，他走了整整两年。而我，也整整陪了他两年。这其间，无数次的反复与看似不属于教育的付出，艰难而沉重。

总有那么多脆弱的心灵，挣扎在艰难的境地之中，不用说分数的获得，就连人生的轨道都有可能在某一个瞬间倾覆。如此，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些孩子，在他们人生底色的丰盈上多做些努力，这也是教育应该有的一种姿态。

04

这几件小事都与课堂无关，却无不透着教育的朴素姿态。

诚然，上好课，打造出理想的课堂，是教师对学生产生作用力的重要一环。但倘若没有水乳交融般的师生之情，没有对学生的信任和宽容，没有垫起学生生命洼地的耐心和情怀。

那么，教育又如何能够真正发生，又如何能够自然而然呢？